雨又无声地降临古老而现代化的京城,熙来攘往的人流蓦然变得多彩绚丽起来,人们把遮雨的伞撑开,视觉中五颜六色的波浪轻轻跃动,在闪闪亮亮的马路上格外悦目。我在人流中走着,抹去脸上的水滴,却抹不掉心中滚烫的记忆,我撑开的是一把历经岁月沧桑的伞,当春雨又一度润绿人间的时候,我也又一次想起了我的老师草明。不久,将迎来她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。100年前,她带着鲜红的生命色彩,在破晓的啼哭中来到这个世界。40年前,她为我指点人生之旅,追随着她,我成为文学的寻梦人……
草明重启工人文学创作班
1973年春天,我在北京第一机床厂铸造车间做一名普通工人。那时的劳动条件极为艰苦,每天,我手里都要端着七八公斤重的风铲,抡着16磅的大锤,在六七十度的高温中清理铸件。刚打箱的万能铣床身的凹处,如果倒上清水马上就会达到沸点,3分钟便可以煮熟一枚鸡蛋。干一天活下来,厚厚的劳动布工装上会布满一圈圈白色的碱花,人不折不扣地变成黑头花脸。
我从小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,外公高仰文是燕京大学第一期中文系毕业生,也是当年与张国焘一同向北京政府请愿的“五四”学生运动的代表。外婆心疼我每天干这么重的体力活,外公则劝我多读书,要有一技之长改变现状。我从小喜爱诗歌,于是便悄悄地开始练习写诗。我中学的语文老师高士奇是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启蒙老师,他不仅帮我批改那些不成文的新诗,还借给我一本上世纪60年代出版的长篇小说《乘风破浪》,作者正是草明。记得当年我被书中那恢弘壮观的钢铁工业的场景强烈震撼,也被李少祥、宋紫峰、邵云端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深深吸引,特别是女主人公邵云端知识女性的娴淑之美把我迷住了。多少年之后我向草明提及此事,她畅然而笑,告诉我邵云端当年是很多男读者的梦中情人。
后来我知道,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农业题材的小说看柳青的《创业史》、周立波的《山乡巨变》,战争小说看曲波的《林海雪原》、吴强的《红日》,知识分子的小说看杨沫的《青春之歌》,而工业题材的小说要看的就是草明的《乘风破浪》。
人有的时候不得不相信缘分与命运,正当我沉浸在《乘风破浪》那雄浑博大、沸腾多彩的生活画卷中时,铸造车间领导让工段党支部通知我参加厂工人文学创作班,后来得知正是草明恢复了这个文学创作班。北京第一机床厂是国家一机部的直属正局级企业,当年在全国机械行业中首屈一指。毛泽东、朱德、邓小平、李先念乃至江泽民、李鹏等都曾来厂参观视察。草明于1964年从东北调入北京文联从事专业创作后,曾一度在北京第一机床厂兼任党委副书记,这是她继镜泊湖水电站、沈阳皇姑屯机车车辆厂、鞍山第一炼钢厂之后,建立的第四个生活基地。迫切地想见草明却还未见到时,心中被一条细细的悬念紧紧牵扯着。对于一个18岁的青工、业余文学作者来说,能得到草明这样著名作家的亲临指教,这无疑令人振奋,充满了一种向往与渴望。
1973年的第一场春雨细密无声地带着丝丝暖意,一排排深红色的厂房在蒙蒙细雨中越发显得清新、伟岸、壮观。从厂区最南的铸造车间到最北的办公主楼虽有五六百米之遥,那一天,这条平时走了多少遍的路却格外漫长。
在厂工会室宣传科一间还算宽敞的会议室里,一屋人围坐在一位60岁左右的妇女身旁。她皮肤细白,头发黑白相间,谈笑儒雅,面容慈祥,感觉与一般的同龄女人大不一样。厂工会负责宣传工作的高明岐同志主持会议,他把草明介绍给大家。我真有些不敢相信,眼前这位小巧玲珑的老人,就是我热切盼望见到的草明老师,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与钢厂、平炉、天车、铁水、火花和挥舞钢钎的钢铁工人们联系在一起。我由紧张变得木讷,看到我呆头呆脑的样子,草明笑了,她主动和我握手,让我的紧张一下子松弛下来。“如果我没猜错,你应该是铸造车间的吧?”我吃惊地望着她敏锐温和的目光,她微笑解释说:“你的手告诉了我!”我看了看自己布满茧花的双手和指甲缝里的铅粉沫儿,十分惊叹草明超常的观察力,而她熟悉重工业及铸造业的程度一点都不比我们差。
其实在1965年初草明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机床厂深入生活时,该厂的工人文学创作就享有较高的知名度了。温承训已经是全国颇有名气的工人诗人,他和工人作家张锡都是第一届全国青创会的代表。另外,工人诗人王恩宇、儿童文学作家梁泊也已是北京工人作家中的佼佼者。草明看中了这个机床龙头企业工人的文学创作潜力,决定复制“鞍钢基地模式”。她的努力很快有了回报,不到两年,北京第一机床厂创作班的许多作者迅速提高了写作水平,先后又有不少人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、小说、报告文学等。不久“文革”开始了,文学创作班暂时停了下来。1973年草明重回北京第一机床厂恢复文学创作班时,这些人又重聚昔日的风云,他们见到草明后热情拥抱,紧紧握手,场面十分感人。
草明那时每周三都自己乘公交车,从三里屯的住处来到位于大北窑的北京第一机床厂,几年如一日,风雨无阻。她当时是行政九级干部,在高明岐的提议下,第一机床厂的工会和宣传部门坚持要为她来厂配备一辆专车接送,却一次次被她婉言谢绝。草明一生热爱工厂,热爱工人,却从来不给自己深入生活的工厂添一点麻烦,不吃一顿饭,不拿一分钱报酬。在一万多人的第一机床厂,工人们熟悉她像熟悉厂里的劳动模范。有一次正值创作组活动日,天空突然变脸了,随着一阵阵电闪雷鸣,一场倾盆大雨不期而至。我们开始担心草明路上的安全问题,但转念一想,如此大的雨应该能让老人在家里歇息一下。就在众人的心刚要平静下来时,草明意外地推门进来了,她脸上头发上都挂着晶莹的水珠,裤角挽得很高,一双浅浅的黑色雨鞋灌进了不少雨水。她一边甩甩伞,一边歉意地说让大家久等了,当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墙上时,挂钟显示着下午三点,刚好一分不差。所有人的眼睛一瞬间都湿润了!
伴着雨声雷声,草明兴致盎然地给我们讲起了十年前在鞍钢深入生活,建立工人文学创作基地的往事。那时,草明担任东北三省的文协主席,又兼任鞍钢第一炼钢厂党委副书记。在火热的生产第一线,她那瘦弱小巧的身影常常闪动在钢花飞溅的炼钢炉前,隆隆的天车频频驶过时,鼓风机卷起了春雷般的声响,随着出钢钟声悦耳地响起,一股炫目钢水变成一弯美丽的彩虹,万朵金花腾空洒落,刹那间天地一片辉煌,一幅壮美奇颖的画面油然而生。草明不仅是这幅画的欣赏者,也是这幅画的创作者之一。在鞍钢的十年里,草明每日都与工人生活在一起,劳动在一起。十年中她一共举办了13期工人文学创作班。她完全是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无偿辅导工人作者,指导并帮助他们修改作品。她培养出了李云德、王世阁、王维洲等30多名作家,其中10多人为中国作协会员,20多人为省市一级的作协会员,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。不仅如此,她极尽才华地创作出版了当年家喻户晓的长篇小说《乘风破浪》,洋洋30余万字,以生动的故事和栩栩如生的人物,史诗般地再现了我国钢铁工业的沸腾生活。
她的作品始终没有离开工人
草明是一个非常平易近人的长者,她对我的成长较之其他人给予了更多的关怀和帮助。随着深入的接触,我知道她原是广东顺德人,高中毕业后同欧阳山一起参加进步文学活动,以自己第一部中篇小说《缫丝女工失身记》蜚声文坛,同时也受到广东国民党军阀陈济棠的通缉。草明随欧阳山一同逃到上海,并于1932年加入“左联”,在鲁迅的亲自教诲下继续从事进步文学活动,并先后发表了《倾跌》《他只买一只鞋》《没有了牙齿的》《绝地》等一系列颇有影响的小说。1940年草明在重庆加入“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”,当时的中国共产党宣传部长凯丰亲自找她谈话,并由沙汀、吴奚如介绍加入了党组织。第二年,她迎来了生命中最辉煌的转折,与欧阳山一同奔赴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。其间她创作了短篇小说代表作《遗失的笑》《陈念慈》等优秀作品。她与欧阳山、刘雪苇、王实味同为中央文艺研究院特别研究员。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前,毛泽东不止一次召见了她和欧阳山,向他们了解文艺界存在的一些问题。延安文艺座谈会留下了一张无比珍贵的合影,草明被邀坐在第一排,与她一生中最崇拜的毛泽东只有一人之隔,这也是她一生中至高无上的荣誉。这个荣誉伴随着她一生坚定不移地追随着毛泽东,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。
前面说过,我们的工人作家张锡是草明“文革”前工人创作班的成员,我和张锡同出自铸造车间,他不仅是我的师傅,也是我文学创作上的良师益友。我刚刚认识草明不久,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本草明的《原动力》,这是一部以东北镜泊湖水电站为背景,描写解放区工人生活斗争的长篇小说,是第一部描写新中国工人的作品,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。这本书当时被译成13种文字,仅在国内发行的各种版本印数已达百万册。郭沫若、茅盾、许广平等人都在读罢《原动力》后的第一时间撰文给予高度评价。
草明的一生绝对值得我们后人敬重,新中国成立后,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没有离开工人:在镜泊湖水电站她创作了《原动力》,是新中国工业文学的拓荒者;在沈阳皇姑屯机车车辆厂她创作了长篇小说《火车头》,填补了铁路文学的空白;在鞍钢她创作了《乘风破浪》,把中国工业文学的创作水平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;在北京第一机床厂她创作了长篇小说《神州儿女》,让我国机床行业的沸腾生活,在改革开放的春天里展现出动人的丰采。
多少人的命运因她而改变
草明自1973年春重返北京第一机床厂恢复文学创作基地,至1977年3月,在这期间她帮助文学创作班创办了中国机械行业的第一本文学期刊《机床文艺》,在当时的文坛引起了不小的反响。那几年中,草明给我们工人文学创作者的帮助是巨大的,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,以至于后来陆续成为作家、新闻工作者,甚至走向重要的领导岗位。高明岐经草明推荐调入中华全国总工会,若干年后提任总工会生产部部长。赵兹后来晋升为《经济日报》海外版主编,成为著名的媒体人。张征调入中国青年出版社,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王恩宇调入《工人日报》,成为全国著名的工人诗人。而资格最老的张锡一直坚持在基层搞创作直到今天。
我于1986年从北京第一机床厂调到中国作家协会,担任草明专职秘书。近距离接触草明,常常听她讲一些过去的事情,她谈得最多的人,一个是毛泽东,另一个是鲁迅。
那时的中国作协暂时在沙滩北街2号老文化部院内南侧的木板楼办公。一次我到机关取信件后刚要离开,时任中国作协党组成员,书记处书记的鲍昌同志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。鲍昌待人平易和蔼,他微笑地问我:“在草明身边工作怎么样?”我说:“挺好。”他随即问了我个人的一些情况,然后说:“草明同志是一位非常值得尊重的老作家,当年在延安受过毛泽东的多次接见,希望你好好工作,多向她虚心学习。”我当然诚恳地表了态。鲍昌又说:“草明一生为工人阶级写作,最后找你这样的工人作者当助手,合情合理啊。”鲍昌的话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忘,尽管他早已远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。他对草明的评价令我振奋,令我感动。
1990年春天,我在草明身边工作4年后,调到中国作协创联部工作。从感情上说,我当时的确有些舍不得离开她,毕竟是她培养了我,把我引上文学之路。在随她出访时,她逢人便介绍我说:“他是我的助手,也是我的学生。”草明最欣赏的学生有两个人,一个是王世阁,原空军政治部创作室副主任。王世阁早在鞍山就认识了草明,他为人正直善良,创作勤奋好学,可惜过早地辞世了。王世阁在世时我们做过深刻的交谈,他说:“世尧,我们一生最该先向草明老师学的是她的做人。”20多年过去了,这句话今天听起来依旧非同寻常。草明非常欣赏的另一个人是陈建功,她不止一次对我说陈建功的小说有着深厚的生活底蕴,承载了现实主义文学的精神高度。那时陈建功在北京作协,我们在草明家见过几次。我调到创联部后,整天联系交往的除了作家还是作家。当大家知道我在草明身边工作过,绝大多数人都表示非常敬重草明的为人。是的,草明把一生无私地奉献给了中国工人阶级,她不仅在中国作家中首获“五一”劳动奖章,还被誉为“中国工人阶级的代言人。”这是她生命中最伟大的追求,也是她最圣洁的心灵坚守。
草明精神仍在飘香
草明不仅是新中国工业文学的拓荒者,也是在现实主义文学沃土上辛勤耕耘的播春人。她用毕生的实践诠释作家深入生活的重要意义。自上世纪60年代落户北京,在第一机床厂建立生活基地,她便热切关注北京乃至全国工人文学创作的崛起与繁荣。
新中国成立后,工人作家伴随着强大时代气流在如火如荼的建设浪潮中频频涌现,很多爆响生产一线的优秀作品在文学界乃至整个社会产生广泛轰动。北京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,工人文学创作就此拉开蓬勃的序幕。从第一届全国青创会脱颖而出的李学鳌、温承训、张锡,到后来的韩忆萍、梁泊、王恩宇、寇宗鄂、张宝申、何玉锁、崔墨卿等,北京工人作家队伍的阵容展示了令人瞩目的辉煌和从未有过的豪华。李陀、付用霖、陈建功、刘恒、徐小斌、杜卫东、韩小蕙、胡健、张征……一大串不胜枚举的名字闪烁光芒。工人是中国劳动群体的血脉,沸腾搏动着生活的潮流,他们以第一线的生动真实,给作家提供着富有生命价值的精神宝藏。草明和许多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一样,让深入生活的信念在不朽的文学园地开花结果。时光似水,社会变革无法改变文学边缘化的现状,中国当代文学的绚丽渐渐淡出过往的辉煌,商品经济的杠杆颠覆了曾经的价值体系。在五星宾馆那杯光盏影的幻彩中,文学艺术屡屡被演变设计成实用性极高的商品,娱乐化的小说、电影肆无忌惮在臆造的情境中任意穿越……
文学真的可以不再神圣?普通劳动者的血脉不再高贵?
我曾问讯那永生不可忘怀的人们,问讯那永生不可忘怀的岁月!
春天沿着大自然的指示标志匆忙远去,草明离开我们已经11年了。11年中一旦天空落雨,我便想起在雨中急切切初见草明的那天,那天与今日已相距整整40年了。40年多少风雨多少梦?很多人很多事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淡忘消失,而我却始终感受到一个人的灵魂在飘香那正是草明精神,也是她为那个永恒信念恪守一生的绝对忠诚…… |